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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叮叮叮……
  清晨,鬧鐘響了。
  郭光銀睜開眼就起床,稍一收拾,踱至樓下,副班司機已把車停在路邊等他。
  老郭的鬧鐘快半小時,這樣好在5點按時出車。
  聽著小平南巡講話來深圳“下海”之後,20年裡,郭光銀與妻子李歌兩人有18年輪流出門,在深圳大街小巷跑的士,是這個移民城市裡夫妻檔開的士時間最長的。
  他們前後承包過5台出租車,估計跑的路程可以沿赤道線繞地球轉112.5圈,燒的汽油可以填滿1/9的北京“水立方”泳池。但開的士20年來,卻無一單營運違章、交通違章、客人投訴或交通責任事故。
  現在苦盡甘來,供完兒子讀書後,他們邁進六旬門檻,雖然擔子還重,但生活才真正開始。
  撰文:
  南方日報記者 李榮華
  實習生 朱玲可
  攝影:
  南方日報記者 魯力
  欄目策劃/統籌:張瑋
  下海
  1994年,來深圳“考察”的老郭,聽老鄉說開的士賺錢,做了十幾天調查就回鄭州老家辦理了停薪留職,成了一名的哥,一干就是20年。一年後,妻子李歌帶著3歲的兒子南下,成了一名的姐。從此兩人一臺車,一個白天一個黑夜,一做就是十八載。
  1994年,郭光銀還在河南鄭州老單位上班,每周二會開會集體學習文件,小平同志熾燙的九二南巡講話,帶來南國改革之風,迷住了這個經常泡在辦公室喝茶的36歲男人。
  當年夏季,郭光銀請假,坐火車溜到深圳“考察”,晚上睡在荔枝公園凳子上。
  聽老鄉說開的士賺錢,老郭做了十多天調查,天天打的,和的哥聊天,覺得能賺錢,立馬回去辦理停薪留職手續後“下海”,成為深圳市深新出租汽車有限公司(簡稱“深新”)的一名的哥,一直乾到現在。
  來深一年後,老郭叫來妻、兒。妻子李歌對初來深圳印象很深。她一個人抱著3歲兒子,背著包,坐綠皮火車南下。火車從廣州開往深圳一段像坐船一樣慢悠悠的,開了8個多小時,“一上車就有乘務員推銷水餃,20塊一份,過了東莞就5塊了”。
  隨著提蛇皮袋來“淘金”的人流擠出站,一身秋衣的李歌一下子被特區的熱浪裹挾住,“差點沒熱死”。當時有了呼機,“滴滴滴”呼了很久,老郭回說還忙。李歌按捺住撲撲的心跳,坐在火車站外等,兒子在懷裡睡著了,旁邊放著大小行李,雖是深夜,一對對四處打探的眼中放著攫取的光。兩個小時後,老郭才出現,李歌長舒一口氣,一家人拖著疲憊身子回到蔡屋圍紅寶路的十幾平方米出租屋裡。
  “怎麼是女的?”李歌找了一番工作,發現連清潔工都要求35歲以下,只好去深新應聘司機,開始被拒,後來才被勉強收下,成為這家公司第一名的姐。
  從此,兩口子一車輪流開,妻子白班、他夜班。
  早上7點,李歌出車後,老郭就回家,忙著給兒子做早餐,送他上幼兒園、上小學,中午兒子自己解決吃飯,下午4點,老郭起來買菜又做飯,跟兒子吃了飯,出門跟李歌交班,去上夜班。
  在公司車隊里,老郭夫妻檔開的車是出了名的乾凈,沒有一點異味,座位齊整。
  這是老郭當兵養成的習慣,每天花10分鐘擦一擦機頭,就像學生做廣播體操一樣,在別的司機看來是誤工,但幾年後,他的車保養最好。
  老郭持有的出租車駕駛員准許證是21487,李歌的准許證為26072。
  行外人不知道,准許證數字大小,顯示出租車司機從業資歷高低,號數越小,從業越早。老郭是深圳公司員工中持續在崗號碼最早那一批。而深圳市交委記錄顯示,目前深圳的姐323人,最早且持續最長的就是李歌,女司機平均年齡40歲,與男司機收入無差別。
  深圳的士行業流動性相當大,像老郭這樣一直在一家公司做了20年的實屬少見,而夫妻檔開車近20年更難枚舉。
  在入秋的一個夜晚,老郭在家裡給記者算了一筆賬,他倆先後承包過5臺車,分別是桑塔納、捷達、紅旗、花冠、伊蘭特。日均燒油方面,有4臺車要45升,1臺車50升,日均跑500公里,由此粗略估算,兩夫妻到現在大約燒了414m3汽油,容量約為“水立方”泳池的1/9;跑了450萬公里,可以沿赤道線繞地球轉112.5圈,跑720次深圳道路總長度。
  老郭創造的另一個令人難以企及的記錄是,開的士20年,無營運違章、無交通違章、無客人投訴、無交通責任事故。
  去年,兒子上大三時,老郭因高血壓,做起白班,李歌改為機動班,有事頂頂班。這對深圳史上最久的的士夫妻檔宣告結束。
  夜班
  夜路走得久了,老郭漸漸熟悉了深圳黑夜一面的性格。黑夜裡有更多的可能性,但也意味著更多的危險。老郭說,黑夜裡,有人揮手,自己瞅一瞅這人穿著,再聊兩句,就能大約知道對方家境、身份、脾氣和目的地。
  黑夜浮現的城市“潛意識”。老郭上夜班上了18年,看多了深圳的黑夜性格。
  夜班司機一般下午4點左右起床,洗臉、刷牙,有時飯擺在桌上,沒胃口。剛接班正是晚高峰,打車人很多,司機會興奮,餓著肚子接客,等拉完一圈,餓勁兒也過了。11點後,客流稀了,司機又慌了,滿腦子想的是去哪裡找客。到3點多,人渾身軟了,就找個點等客。有時幾個“的士佬”會找個地兒吃個東西,再洗車加油,到五六點回家。
  羅湖火車站一直是客流集中地。老郭還記得,上世紀九十年代,一到周末,港人過境到車站等車時,會散開幾張百元港幣站在路邊晃動,的士像池中魚兒搶食一般向錢多的口上撲。
  夜班接客比較多的地方,是紅男綠女聚集的夜場和食街,比如樂園路、巴登街,還有振興路、八卦嶺、田貝,以及深南路邊上中信廣場的酒吧街。
  多名的哥說,兩年以前,夜場、酒店門口,會有人來收錢。
  “在門口排隊載客,你就得交保護費。”夜班司機老曹介紹,東門附近的樂園路,當年有人拎著鋼管在路口站著收保護費,沒交的司機送完客必須掉頭走人,有客上都不能拉,否則會挨鋼管打。
  在這樣的場子門口,一臺的士一個月交八百或上千塊錢。對於的哥而言,只要有客源,這點錢一個月也不多,“咬咬牙,交了”,老郭說。2012年,廣東開展“三打兩建”行動,警方端掉很多窩點,深圳沒人再敢公開找的士收保護費了。
  在充滿各種可能性的世界里,毫不起眼的夜班老司機可能是最會“察言觀色”的一群人。
  黑夜裡,有人揮手,老郭將車緩駛,瞅一瞅這人穿著,再聊兩句,可大約知道對方家境、身份、脾氣和目的地。
  “白天你見的客人衣冠楚楚,挺有文化,但晚上壓抑的人性會釋放出來。”老郭的同行老的哥周一波介紹,黑夜充滿了各種可能性,時常遇到各種乘客耍花招。有搶錢的,有耍賴的,也有人身威脅的,有的司機遭遇不測。
  幾乎每個的哥都能跟你說幾個被打劫的故事。有一次,劫犯拿著一塊磚問老郭借錢,老郭說話和氣,給一百塊後和解了。而另一個平頭混混跟李歌在車上聊開了,一攀關係,竟成了半個老鄉,下車時甩出20塊,“姐,錢不用找了,來這麼久,第一次給人車費。”
  為了保平安,有的司機會掛一個主席掛墜,有的會在家裡敬一個菩薩。而一名老的哥的規矩是:晚上10點鐘以後,白裙子女性一概不拉。
  時光在黑夜燈火中流淌,到次日凌晨,開始又一輪交班,臉色黑潤的白班司機上,麵皮煞白的夜班司機下。“我開了將近七年的夜班,太陽是什麼樣的我沒好好見過。”老曹介紹,下午四點鐘起來,基本太陽下山才起來了。天亮前,他睡覺了。
  扎根
  像很多深圳人一樣,老郭一家三口先後搬了四次家,從紅寶路到園嶺,再到黃木崗,最後是梅林。如今,終於勉強扎下根來,有了深圳戶口。如今的深圳,3.5萬名出租車司機九成以上沒有落戶。每逢年尾,面對空蕩馬路,司機們才知自己是漂浮的。
  大約11年前,老郭幸運地申請到梅林苑的一套廉租房——大部分司機只能住在城中村。
  此前,這個三口之家像很多深圳人一樣,先後搬了四次家,從紅寶路到園嶺,再到黃木崗,最後是梅林。這裡比鄰福田農批市場,又挨著樹木蔥鬱的塘朗山。現在每天,兩口子吃完飯,會去山上走走。
  老郭的家一室一廳,50多平,客廳被一張小床占滿,一張小茶桌上,一堆大小新舊各色藥瓶子。長期開的士讓二人落下一身病:三高、脂肪肝、前列腺炎、肩周炎等等,“空調一直吹,身體不出汗,渾身發軟”。
  牆上掛著家族老照片。其父郭家祥,是1950年代解放西藏的解放軍軍官。母親藏族人,叫朱東英,藏語名叫格桑卓瑪,是解放軍入藏隨軍翻譯,二人相識,年齡差10歲,經組織安排結婚,婚後和諧恩愛。後來郭家祥去藏北那曲擔任地委書記多年,直到晚年才回到鄭州養老,現在已過世,郭母還在,身體健康,不跳廣場舞,愛跟鄰居嘮嗑。
  起初下海做的哥時,老父親反對,“命令”他待著別動,但老郭脾氣倔,認準的事就要做。
  “那時我們在內地挺好的,我當個科長,她做倉庫保管員穩定,過來是想找機會改變生活。”老郭回憶。李歌閑著也會想一想人生的其他可能。
  夫妻白加黑生活近20年,幾乎沒有什麼時間娛樂,兒子郭豪在身邊長大,是最大的收穫。“基本上,我上大學之前,爸媽沒有一起在家過。”郭豪說的時候,看了一眼父母,有些抱歉,也有些不滿。
  郭豪回憶,小時起床,爸在睡覺,媽不在。下午回來,爸還在睡。他自個寫作業,五六點,爸起來做飯,他倆吃完,媽才回來,爸又消失在夜色中。“反正我在家我爸媽基本在睡覺,其實挺無奈的,到現在我們一家還沒出去旅游過吧?”
  “有……一次世界之窗吧?”
  夫妻倆相聚時間也很少,“這麼多年,我倆坐下來說說話都很少”。
  老郭告訴記者,“最遺憾是20年來沒有一個春節跟父母過,有時候一打電話我爸就說:又不回來啦?你想想,我怎麼不想回去?春節生意最差的,司機都不願意乾,但一天將近五百塊的租金受不了”。
  為了讓郭豪在深圳讀完書,老郭夫妻前後投入了上百萬元,幾乎掏空收入。
  以前郭豪是外地戶口,一學期要多交5千多元,還不能在深圳高考。絕大部分出租車司機子女只好回老家或放棄深造,在深圳讀個中專。
  老郭不想這麼做。2003年,在還完出租車承包費用的借債後,他用四萬六千元從一個購房朋友手裡買下了兩個入戶指標,給他和兒子辦了藍印戶口。根據1995年起深圳實施的購房入戶政策,可以購買藍印戶口,一年後轉正為深戶。
  因為沒空照顧孩子,“又不想孩子輸在起跑線上”,老郭就送兒子去各種補習班。補課費很貴,一節課兩百,“咬著牙交。現在想想,小孩學習要靠自覺。”
  郭豪今年夏天工作了。記者眼前的郭豪,跟別的“深二代”沒啥不同,習慣併在意這個城市。老郭則依然心事重重,其父及岳母臨別之際都不在身邊,讓他心懷愧疚,現在,老郭想回老家陪伴母親過晚年。
  這種若即若離的代際關係,似乎影響到記者聊過的幾十個深圳出租車司機:他們離不開家鄉,也離不開深圳;想離開深圳,又待不住家鄉。
  “我們這一代屬於移民,孩子不屬於,他們把這當家了。”老曹40歲了,老想回東北老家,但來了深圳7年的孩子,回去兩天就對東北沒了興趣。“天天跟我說,爸,咱們回家唄。我說這不是家嗎?他說不是,我說哪是啊?他說在深圳的城中村”。
  到現在,深圳有51家出租車公司,14800輛車,有3.5萬名出租車司機,九成以上沒有落戶深圳
  每逢年尾,面對空蕩馬路,司機們才知自己是漂浮的。
  熬著
  老郭與記者談起20年經歷,說的最重的一個字是“熬”。為兒子成家買房,兩口子還要繼續“熬”下去。很多師傅說太累了,想幹完這一輪就不幹了,回家,但這樣說著,“頭髮都說白了”,車還是繼續開著。
  老郭與記者談起20年經歷,說的最重的一個字是“熬”。為兒子成家買房,還要繼續“熬”下去。
  早年,出租車行業僧多粥少,司機要想包到車,需給中間人和車隊負責人“茶水費”,三到八萬不等,到期又得交,的哥難堪重負。直到2008年,深圳通過統一平臺電腦隨機抽取駕駛員,“茶水費”惡習才告一段落。
  讓老郭感覺幸運的是,其公司深新一直沒有收取“茶水費”,在員工患病、家事或一些交通事故被交警扣車後,公司也會通過員工互助金和工會捐助,以解司機燃眉之急。
  但是,這個行業依然存在不少三六九等制度。
  “出租車行業是一個怪胎,我們簽合同會簽兩份,一個是承包合同、一個是勞動合同,勞動合同給你買社保,承包合同給你承包車,承包合同是主要的。”司機老曹介紹。
  老郭是一個主班。在合同上,主班與公司簽合同,交押金給公司,跟車走,車五年報廢一次,所以主班五年一簽,而副班與主班簽合同,跟主班走,是一年一簽。為人頂班的機動班也是一年一簽,並有管理費。各個公司的社保,由公司與員工各付一部分,而機動班司機不同,由自己拿出全部。這樣雖然是違法的,但已成行規。
  對於老郭這樣的主班而言,是不敢隨便中途退車的,否則三年之內在深圳開不了出租車,名列黑名單。主班和副班也不能隨便換車,只能開自己車,車輛保險單上僅有主、副班二人名字。公司有事只找主班,主班找副班。
  司機上崗開車,依靠電腦隨機抽簽,需要好運氣,一批沒有抽中的司機還在排隊。“深圳現在的出租車待崗司機和上崗司機比例是1000:1,我一個人要是不做,後面有一千個司機等著。”這是的哥郝剛最擔心的。記者多方核實,深圳有上萬名資質合格者未上崗。
  一早,郝剛接到一個乘客,說打表去江門,郝剛說太遠,問能否補貼一點回程路費?乘客說,深圳哪條法律說我給回來路費?郝剛硬著頭皮去了,比平時少賺一多半。
  深圳出租車公司規定,一個司機一年被投訴經核查成立超三次會被開除。司機最怕乘客投訴,要去交管部門銷單。“投訴可撤,但是你要接受公司一些處罰,主班被你連累,會停車兩天,兩天租金1000塊錢,你還要學習,寫檢討,看錄像”。
  出租車公司的交通違章率、投訴率、事故率會與年底管理部門的評比掛鉤,而評比綁定了政府資源,公司想逾矩也不敢。
  正因此,郭光銀開的士20年,無違章、投訴和責任事故,讓很多司機不信。
  老郭第一代的哥已經漸漸老去,新的哥越來越少,現在主要是中年司機。
  “現在很多師傅說太累了,幹完這一輪不幹了,回家”,李歌說,這樣說著,“頭髮都說白了”。  (原標題:“白加黑” 的士夫妻檔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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